别枝惊鹊

雄心不足二两,志向比肩燕雀,望余生不扰,各自欢喜。

《落月成孤》第六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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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心斋后院的庭子下,梁湾把去了壳的花生放在手中揉搓着,接着吸口气轻轻吹散了皮,小心地将白胖胖的花生粒从掌心中抖落进瓷盘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然后静坐着看着张日山用肩膀顶着双手伸展假装飞机的张潼笙在树丛间小跑。大概是顶着个大胖小子跑了太久实在有点累了,他便停下来抬起手背蹭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眼神从飘忽间定在了亭子里的梁湾身上,仿佛翩跹的蝴蝶寻到了自己最心仪的那朵花一般,再也挪不开,忽地不禁有些脸红,心里暗忖这女子笑起来如绣面芙蓉,眼波动人好看的紧,自己着实看的久了些失了应有的礼数。

  

  “张副官……快过来歇歇吧,抱着……潼笙跑,还是挺费体力的。”梁湾见他许久不说话只呆望着自己,便站起身招了招手。“表小姐……我,我就是有点出汗,体力可以的。呃……只是……小少爷看来是玩累了……”张日山突然感觉肩膀的重量变得更加沉,脑袋顶上的帽子都被骑在脖子上的胖小子给压歪了,疯玩了半天的张潼笙仿佛断了电一般抱着他的脑袋睡着了。“他玩得兴奋过头了,这一停困倦就来的猛了。屋外有风,孩子给我,你去歇歇吧。”梁湾用手指衔起两粒剥好的花生米顺势就塞进张日山的嘴巴里,就像她曾经那么做过的一样,而他的脸却涨得更红了。

  

  “还……还是我……我来吧,先送你们回房间,少爷他……他还挺沉的,你哪里抱得动,再说换了手他醒了又闹脾气个没完。”张日山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尽可能快地把嘴里的花生米解决掉,然后歪着脖颈小心翼翼地顺着把张潼笙拢进怀中,生怕把混世魔王一般得胖小子给吵醒。“说了几次,别在喊我表小姐也不要叫他少爷,就直呼名字就好,对我们你不用这么拘束,弄得人怪难受的。”梁湾皱着眉微微点头默许起身抖落了皱了的披肩走在前面,张日山自然是非常讲究礼数的抱着孩子跟在她只差半步的斜后方,亲疏来的恰到好处。

  

  “好,我尽量改……听佛爷和夫人说,你过些日子便要带着潼笙离开长沙了。”张日山有些不好意思的干笑起来,找起了话头。梁湾没做声,但是却能从侧后方看到她轻轻一连点了好几下头,张日山便自顾自的继续追问,“可这兵荒马乱,你身体向来不好,又一个人独自带着孩子甚是艰难,听说不是好容易才寻到佛爷这个表亲,何不安顿下来等世道太平了再走也不迟?”张日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急切,小心建议着,虽说心里夹带了私心,但他却也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真心实意在为梁湾母子担忧。

  

  “我丈夫……他需要我们母子,无论多么世道如何艰险,我终是要带着孩子回去他身边的。”梁湾的脸色煞白,额头上也起了黄豆粒大小的汗珠,身体跟着东倒西斜,张日山知道她那不知名的怪病又找上门来了,便顾不得许多赶忙单手扶住了梁湾的胳膊,顺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撑着送进了房间。“就算是一定要走,他……他,表、表姑爷就不能来接一下你们吗?”张日山的语气已经变得紧张起来,心里难免埋怨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姑爷。

  

  梁湾听他说姑爷这个词愣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了,用尽剩下的力气夺过他怀里的张潼笙,便要关门。“表小姐您别恼,我……没别的意思,只怕您身体吃不消!我这人比较直,说话不会拐弯儿,有时候可能不知道哪一句便得罪了您,可我安得不是坏心,只希望你们母子平安。”张日山见梁湾眼角泛起了泪花,还拼了命夺过孩子,硬生生把木门哐当一声合住了,以为她嫌自己插嘴家事生气了,便有些着急抵着门,大声的说着却更加注意言语的分寸,又见里面的人完全不再回应便失望的离开了。

  

  门内的梁湾抱着张潼笙靠着门缓缓地瘫倒在地上,身体像是经过了强大的电流,闪烁着,仿若鬼魂一般浮动的虚影。“即使这样,你还是不轻松……”光子的声音很沉,显得十分难过,又含着些许愧疚。“这样,已经是你能为我,为我们一家做的最好的事了,我和孩子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张日山不记得是他的福分……”梁湾终于在错位时空导致细胞衰变的疼痛中缓了过来,唇角抖动着,苦笑着。光子躲在神树盘根错节形成的网中,不在说话,远处矿山深处中那扇隐藏在山壁中的青铜门,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开启,它暗暗下了决心到那时自己便会竭尽全力护着这对儿母子安全的回到属于他们的生命轨迹上,它知道梁湾的情况越来越糟一定要抓紧机会不容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否则她和张潼笙便会在不属于他们的时空彻底消亡,不复存在。

  

  几天后,趁着梁湾的身体还撑得住,尹新月陪着她去了红家的祖坟,而丫头的墓碑前早就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如枫叶一般殷红的锦褂,闻声转过身,将手里拔的杂草丢到竹筐里,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二爷……够干净的了……按北方人的讲究草长的丰茂是风水极佳的预兆。”梁湾拉着尹新月轻笑着走近了一些。“新月夫人听听,梁医生和老八聊的投缘,可也算是半个风水的行家了,不过内子向来喜爱整洁,从前屋内座椅,屋外庭院都打扫的一丝不苟……风水讲究怎么也抵不上她的习惯……”二月红一如既往讲起话好像念着戏文一般,节奏悦耳动听。“……日子久了二爷的俏皮话也越来越顺溜了。”尹新月轻轻拍了拍梁湾的肩膀,情深的二月红终是将陷在情殇中的自己救了出来。

  

  “二爷……这就要走?”梁湾见二月红用手抚去墓碑上的灰尘,抖了抖袖子便要提着竹筐离开,开口问道。“你们来了,我便安心了。你们姐妹间总要说些贴心的悄悄话,我在如何方便?”二月红晃了晃竹筐,浅笑着又晃了晃脑袋。“二爷……”梁湾说着有些哽咽。“从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不必过于苛责自己,更不要介怀。你不是说过的,她怕孤单,别让她等久了,说到底还是要谢谢你,梁湾。”二月红没回头,他的语调虽然平缓但依旧听得出字里行间透出的刻骨挚爱。秋风飒飒,落叶飘着从梁湾面前拂过,风灌入她的领口,忽然就冷得彻骨,仿佛一瞬间她就回到了两年前火车上那个漫长的傍晚。随着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梁湾从一片黑暗中醒来,身体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不少,她紧紧地闭着眼皮,心里有点胆怯,生怕自己又看到恐怖诡异的画面。

  

  “梁湾……”张日山的手掌摩挲着梁湾的脸颊,温度恰到好处,让她紧张的心情缓解了不少,大着胆子睁开眼,张日山的脸并不是梁湾幻觉里看到的那个诡谲的模样,她大大的松了口气,可张日山脸上的表情却有种事态不容乐观的惆怅。“你脸色怎么不大好……”梁湾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抚,想要给予一丝安稳。“其实……你从那东西里逃脱出来的时候……并,并不是一个人……”张日山的话让梁湾打了个寒颤,但她还没脆弱到面对不了这些变故的程度,她其实早也想过丫头会不会复活,只是没想到一念成诽。“所以这阵子给我换衣服的是……是二爷夫人?那你干嘛骗我,白白遭了顿骂。”梁湾故作轻松的抖了抖肩膀,像一只猫一样钻进张日山怀里。

  

  “我怕你因为这些……这些事忧心,这段日子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张日山收紧臂膀,把她裹在怀里,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我又算得了什么……听她咳嗽的这么厉害隔着几道门都那么清晰,看来……过不了多久。其实苦的是二爷,再次身陨,陈皮那小子指不定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梁湾没有考虑太多,只觉得自己算起来终究不过是个局外人。“你说的没错,夫人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二爷矛盾紧,默默关心她的病情,但又嫌少与她说话,他太难了。”张日山自问体会不到二月红痛苦的万分之一,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同情。

  

  火车有条不紊的走在归途的末端,除了陈皮火急火燎又雀跃万分亢奋到不行,大家都在刻意同复制的丫头保持距离,最为难的必然还是二月红,那张相同脸时时刻刻都让他陷入焦灼,梁湾实在见不得他既不想让张启山和齐铁嘴担心自己执迷过去,又不希望与妻子别无二致的复制人因病痛苦不堪,每日寝食难安愁容满面,便不顾张日山和齐铁嘴的阻拦主动与丫头交往,以一个医生的职业标准用心的照顾她的身体。没多久就回到了长沙,梁湾从来没有对一座城市产生朝思梦想的乡愁情绪,踏上长沙火车站站台的一瞬间,她的一颗心落了下来,有种回到故乡的感慨。尹新月早得了消息抱着张潼笙,由解九爷携夫人陪同着在站台上迎接,虽然张启山之前就安排让人去过了电报说明情况,但看到陈皮扶着活生生的丫头,一众人还是惊得有些咋舌。

  

  回到长沙后,除了蠢蠢欲动的日本人,那些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危险似乎真的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是有时时空错位导致的细胞衰变会使得身体如被电击一样的剧烈疼痛提示梁湾她是个未来人以外,一切如常,嬉闹的张潼笙,时而严肃时而宠溺的孩子爹张日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岁月仿佛真的静好。只有梁湾自己知道噩梦萦绕着她从没离去,她尽可能的将恐慌藏在心底,可一到夜晚那张同样却狰狞的脸便直闯入她的梦,无论那梦起初多么美好,最后伴随着狞笑被烧成火海,好在无论她是沉沦在梦中嘤嘤哭泣还是被惊醒,身边都有两个人围着,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丈夫,他们的双手和坚定的眼神告诉她即使真有再次面对危险的一天,梦里的结局也并不是她的,她根本无需害怕一个复制品。

  

  作为梁医生,她的日常便是张启山家和二月红家两点一线;不过作为张副官的妻子,偶尔陪尹新月去齐心斋,或者去城防部医院帮忙;作为张潼笙的妈,下午有闲暇便陪他四处转转,狗五爷家的后院、齐八爷的堂口和解九爷的酒楼是张潼笙常去的地方,尤其喜欢的是狗五爷家的后院,倒不是因为他在那里出生有什么特别的感情,而是后院旁别院中养着他两岁人生中所学过的数字,数不清的狗供他欺负和消遣。

  

  狗五爷原本是个爱清净的人,训练他们家的狗也有一手,自觉自家的狗要优于别家,在他眼里他的狗史上最通人性,懂人情,亦或者说他的狗比这乱世中的人更像是人,从没想过自己的狗能这么聒噪。自从张潼笙出现,这些狗仿佛都释放了天性,没完没了的在后院唱曲子,他听着不禁有些头疼,更心疼怕张家的小子变着花样的欺负他的这些宝贝,可梁湾是张启山的客人,张潼笙他更是姓张,狗五爷也抹不开面子让他们吃闭门羹,为了躲清净张潼笙来他就让管家热情招待,自己抱着三寸丁出门遛弯,嫌少能碰在一起,偶尔碰在一起倒也没那么烦了,看着张潼笙机灵鬼的模样反倒又有些喜欢了。

  

  张潼笙是个歇不住的主儿,软话自是管不住,更何况又有张启山的夫人尹新月撑腰,虽说喜欢胡闹但也知道分寸,打心眼儿里心里怯着比妈妈还亲的尹新月。尹新月合计着总胡闹怕是不行的,像这样天资过人的孩子自然要找个正经的先生教育,齐铁嘴总对自己异常的自信,自告奋勇发表了一长串的自荐发言,大抵上也是送卦的活计让他守在铺子也觉得无聊。国事紧急,家事忙罗,九门之中似乎也就他确实比较得空,加之张潼笙又很喜欢搬弄他铺子里的小玩意,所以这个任务便慎重的交给了齐铁嘴。

  

  “张副官,你八字无比劫,凡事事必躬亲,喜独行不好热闹,生性孤僻倔强。机遇不在五行在心性。唉,人与人之间要多点信任……”张潼笙背着小胖手批张日山命格,摇着头说的头头是道。张日山见自己儿子拿他练手,差点气的背过气,这孩子再这么跟着齐铁嘴,明天可能就得到道观口支个摊子给人相面,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当个给人批殃榜,相墓地的道士,如是对梁湾表达了强烈的建议:“我总觉得八爷把这孩子教的越发像个算命先生了,虽说现在兵荒马乱,但也不能对孩子的教育就撒手了,你同夫人总是好说话的……”梁湾也觉得张日山的话在理,她倒并不是排斥卦爷这个职业,只觉得她带着儿子终究是要回到现代,要融入那个世界,孩子满口算卦术语给他徒增了难度。

  

  九门里系统的学习过数理化这些现代学科知识的只有上过女校的解家表小姐吴凤萱了,张潼笙又分外喜欢她,不能去齐铁嘴家摆弄那些小玩意虽然对他而言是挺可惜的,但跟长的漂亮又做菜好吃,自己有喜欢的解家小表姑也不算什么损失。和吴凤萱一起英文和数数倒是有些长进但问题随之而来又出现了,当张潼笙在他爹那里讨不到什么便宜的时候总是不吝激进之言,尽是一些打到他爹蛮横专权的进步青年才有的言论。更有一次张日山的一份收来的文件密报还没来得及上呈禀报就被他用钢笔鬼画符一通乱画。张日山的解决办法简单直接,张潼笙举着被揍肿了的手跑到自己母亲面前告黑状。

  

  起初梁湾不明就里认为张日山有些过分:“你打他几下也别给打肿了呀,这跟猪蹄子一样,勺子都用不了,得叫唤好几天。”张日山叹了口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的讲了一遍:“要不是我记性好,记住了内容,误了事这就是大过错,是要军法处置的。”这下连梁湾看不过去眼把完全没意识到错误的张潼笙一顿爆揍,张潼笙大哭了一阵在他妈严肃的呵斥中仍不忘反唇相讥:“梁医生!你一点都没有新时代女性独立思考的能力,怎么长的好看的男人一开口你就改变立场!”

  

  这话听得张日山夫妇面面相觑,又气恼又好笑。就在梁湾要揪着自己儿子耳朵在一次施行家法的时候,被小莲和小葵请来的尹新月给制止了,但这件事确实是张潼笙不对,在新月妈妈掰皮说馅的解释下,张潼笙似懂非懂的明白了些道理,并且保证以后远离书房,毕竟他也不希望张副官因为他被军阀处置这么严重。张潼笙的教育启蒙一波三折最终归属于一个教会学校教英语的洋先生,起初梁湾还担心那孩子又另辟蹊径把西方的神学的那一套学了来气人,索兴洋先生沃特.费恩,其实是个英国来的细菌学医生并不是一个传教士,只单纯的教孩子一些该学的东西。

  

  忙碌是消除焦虑的一种方式,或是麻痹的手段,让梁湾能偶尔忘记曾经的经历,甚至有时候她看着处在疾病中期孱弱的需要依靠她的丫头,已经不在那么抵触她是个复制人,逐渐的接受了她,把自己作为医生的全部关心以及作为朋友的一小部分担忧放在了复制的丫头身上。当睡梦中不再出现幢幢鬼影,和肆虐的焚焰,那熟悉又狰狞的脸也渐渐模糊,梁湾深深觉得上苍似乎是眷顾她的,平静的日子似乎终于来了……

  

  看月亮是件极其隐私又浪漫的非比寻常的事情,尤其是同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达达的粗重的喘息打乱了张日山的思绪,他扶着厚厚的冰壁站起身有些恋恋不舍的轻轻叩响清脆的冰层,仿佛在与仅一墙之隔的爱人告别。马蹄不安的踏着厚厚的雪层,达达在警告他暴风雪即将来临,凤凰冲冲踏着冰壁用力腾起像离弦的箭,刺破厚重的云海,仿佛一颗滟光四射的星,替他照亮前行的路。他同那匹皮毛黝黑发亮的藏马达达踏上了返回毛毡房的归途,他坐在马背上不用过多催促通人性的达达速度不紧不慢,不至于让风雪将他埋了去,又不会将他颠下马摔得鼻青脸肿,沙沙地马蹄声伴随着低声吟诵思慕爱人的诗歌。

  

  “云起潼潼乘风去,一曲笙歌相迎归。独慕卿卿落月别,一心翘盼孤为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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