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惊鹊

雄心不足二两,志向比肩燕雀,望余生不扰,各自欢喜。

《月海银河》 第七章 凛冬之夜

  (7)

  

  这段时间记者和调查组轮番轰炸,对张日山来说都有点应顾不暇,但梁湾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每一场发布会,每一次调查询问,她的态度、状态都始终平静如水,显得异常理智和友好。张日山站在问询室的玻璃幕布后,眼眸盯着梁湾一刻也没有离开,梁湾从最初的懵懂到冷静应对的,再到可以自如的同调查组的人攀谈甚至还能从对方嘴里套出其余幸存者的信息,这种几乎与心理咨询员一般的交谈术几乎是一周不到的时间就熟练了。而在他记忆里的爱人对令自己厌恶的事情,态度向来是万般抵触,可如今与这些攀谈的人于她而言似乎更多的是学习与接触,甚至张日山觉得眼前的梁湾更乐于与这些人进行深入的交流。

  

  为了帮助梁湾恢复记忆,他们并没有因为八卦记者的蹲点而选择解雨臣帮忙准备好的大宅子,依旧蜗居在梁湾的小套房里,不同的是两个人之间似乎出现了一堵无形的高墙,连亲密的称呼都显得无比生硬和尴尬。梁湾起初夜夜梦游,经常像个幽魂一般飘荡在房间里,好像四肢是多余,一切反光的东西都会使得她像只小鹿一样被惊得瞪着一双空洞洞的大眼睛,直挺挺的翻到。好在张日山很早就从护工孙大姐那里得知她有梦游这种习惯,开始张日山都会跟着她,一同在屋子里游荡,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后来逐渐形成了习惯,只要默默跟在她身后,自如应对,在最后一刻接住她下坠的身体,再送她回屋即可。

  

  犹记得第一次仓皇的躲入家中,梁湾站在房间中央,张日山看不出她对这里印象如何,是否和她记忆中的有什么差距,看不出她的喜怒哀乐,只觉得她仔细的不放过任何角落的观察着,更像是给整座房子做一个CT扫描,或者想要从房间中的各种细节里寻找缺失记忆的真实存在性。“这里……很好,有充足的阳光……”梁湾自顾自的走到飘窗前,呢喃的口吻,仿佛自己是一株植物。“和你记忆里的是否有什么区别?移动过位置的家具我已经吩咐人把它们都放回原位……我的那张明代官帽椅也送回新月饭店……”张日山放缓的口吻似乎想要对眼前的人催眠一般。“不重要……”梁湾抱着胳膊靠着飘窗坐下来,仿佛只要知道这幢房子是她的就足够了。

  

  “我是梁湾……这是梁湾的房间……梁湾回来了……”梁湾转头看着张日山,有那么一瞬间,她清冷如湖水一样的眼神,陌生的让张日山不敢上前。“你想在这里多久都好,只要你愿意,我……我会陪着你,绝不离开。”张日山呼了一口气,无论这个人有多陌生,她都是他心里所期盼的唯一的希望,是照亮整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光亮。夜里他被晃动地月光叫醒,梁湾站在飘窗前,恍若浅浅溪水中的浮萍,他缓慢地直起身斜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盯着站在高处不发一声的梁湾的背影,心中不寒而栗,生怕转过来时那张熟悉得脸就不见了。屏住呼吸慢慢把蜷缩地有些发麻的脚放在地上,刺痛通过脚掌传至全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我很担心你……很担心……”梁湾的身体贴向玻璃窗,小声抽泣着,呢喃着,可这话却像带着倒刺的尖刀狠狠扎进张日山的心窝,搅动着,心里的疼痛更甚于脚掌的麻痛,那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扑上去紧紧的拥住月光下那个娇小的身影。“多久……都可以等……回的去的……”梁湾细长的手指摩擦着玻璃,发出闷闷的滑动声,窗外一只飞鸟掠过,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张日山踏着沙发扶手越过去稳稳地接住了她,在这屋子如此大的动作竟没发出一点响动,好像他们两个人还在一个没有醒来的梦境里。那顺着她眼角的泪珠砸在张日山布满青筋的手臂上,滚烫而灼热,他爱梁湾无论她熟悉还是陌生,都爱……

  

  他们显然并不是什么明星偶像,事故调查似乎并不能在新闻热度上起到什么作用,记者对这种东西灵敏的像猎犬一样很快就被某一线明星的花边新闻吸引走了,仿佛看到肥硕花蕊的工蜂一般。听说为了转移视线解家少爷因此花了不少钱,张日山心里暗暗想着实是欠了解雨臣一个大大的人情,可这么多年来他因与九爷的交情提携宝胜他和解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早已分不开,解雨臣只推说举手之劳,他便也觉得有了下坡的台阶,心安理得的受着了。梁湾开始照常去上班了,因为总是说一些略微古怪的话,找她挂专家号的人逐日递减,医院大概是觉得她并没有从事故中走出来,贴心的安排了心理咨询,让她观摩学习做一些咨询工作,工资还是照发的。

  

  “……她从前很要强的……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黎簇靠在医院楼梯间的门边,瞥了一眼张日山叹了口气如是说道。“……她只是还没恢复好。”张日山把视线从门缝处收回来落在黎簇身上,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安抚黎簇,还是自己。“吴邪来不了,听说你们族长和黑爷失踪了……他让我问你会不会是……”黎簇轻轻地戳了戳自己的脸皮,其实经历过梁湾那简陋的葬礼,他如今已经能够面对任何状况了。“我检查过……并不是……”张日山干咳了一下否认道。“她不在愿意和我见面了,似乎想要把我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这没什么,没什么……”黎簇的语气很平缓,但多余的没什么,仿佛让少年和男人同病相怜。

  

  “今天,梁医生又吓跑一个咨询的病人,说那病人没希望了,还指出他之前检查出的癌细胞肺部病灶并不是真正的病源,其实已经扩散至全身,结果做完检查还真是一个没错,那人的盆腔,骨头里面都长满了,梁医生的眼睛赶得上派特CT。”,“虽然是够灵验的,但也太吓人了。坐那里跟个神婆一样拉着病人的手翻白眼……”,“其实梁医生挺可怜的……”经过的护士们嘴里讨论的人,是他们心里在意的那个人,她不一样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还是……还是她……”张日山转过身靠在黎簇旁边,声音有点抖。“还回的去吗?你们……或者我们……太难了,比……”黎簇想说比梁湾不在还难,却始终开不了口。

  

  在事件几乎平息的两个月之后从李承章那里得来了消息,机长林岑的病情虽然说严重但却还算平稳,已经转院到他那里,如果张日山有兴趣可以安排他们见面。这样的消息使得他有些犹疑,夜晚无法入睡的他靠在沙发前思绪陷入焦灼,直到身后又出现凌乱的脚步声和啜泣声,这促使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先去一趟。没有到达医院之前张日山把情况想的很严重,可到了却发现林岑的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已经脱离了重症监护病房,转入了加护病房,有不到半小时的访客见面时间。

  

  李承章帮他从林岑家人那里争取了十分钟的探视时间,林岑斜躺在宽大的白色病床上,看上去还算精神。他是个块头大、五官深邃立体的中年男人,张日山同他打招呼,对方对陌生人的态度和梁湾一样友好甚至殷切。询问了许多问题,能答上来的实在不多,不同于梁湾是真的说不出来,林岑却像是故意隐瞒,张日山猜测着其中的缘由寻找着猜测的合理性,得出一个结论,他毕竟是机长飞机出现重大事故活下来仅有三人,他的心理负担肯定比作为乘客的其余两个人要重。按照林岑的说法他的记忆消失得更多,这一点他并没有说谎,李承章说他对过去的记忆不但不多,并且会因为病情加重而逐渐消失,林岑是广西的客家人,他是村子里唯一考出来的大学生,家里来的人大都只会客家话,可林岑已经完全不知道客家话怎样说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很麻烦。

  

  “虽然,退化病恶化的越来越快,可林岑对自己的情况显得并不担心……他几次都想偷偷出院。”李承章将沏好的茶送到张日山的手上,表情有些无奈。“他有说过理由吗?”张日山并没有闲心喝茶,只礼貌的浅浅抿了一下,就把茶杯放到小桌上了。“他就是想要接触更多的东西,甚至想看看还有什么使得自己能够病的更加严重,每天都要求看自己的各种体征数据,以及检验报告,仿佛……”李承章把一叠化验数据扑在桌面上,上面有用笔勾的对比痕迹。“仿佛他根本不想活……仿佛拿自己做一个试验品……”张日山的手指划过那些被划分出来的实验对比数据,思忖着。“好像是这样……比起来他更像个医生或者说更像个学者而不是机长。”李承章用手指敲了敲那些报告单,然后怔了一下,望向张日山。

  

  “二恶英……”张日山的之间停留在检验报告的     英文PCDD/Fs下的一组数据。“您知道这个?我们做过大量的毒性试验,可却无法找出他中了什么毒,为了防止进一步恶化甚至将他隔离,但毫无作用二恶英的浓度持续增高,仿佛身体自发生成了这种平面芳烃类化合物。”李承章对张日山了解这类合成毒素显得有些意外。“他的身体一直在退化,于毒素无关……他知道他会怎么样,所以想找到原因……”张日山小声地磨叨着,疑问着,林岑想利用自己找到衰退的根源让其他人活下去?梁湾会和他一样吗?那么那个大学教授吕逍呢?“吕逍回到大学教课了,他和夫人一样除了失忆其他一切正常。”李承章似乎看出来张日山在想什么,便顺嘴说道,张日山没说话下颌骨的皮肤紧绷着,白了他一眼便转身想走。“如果梁湾来问你,先别告诉她任何事。”末了,张日山停顿了一下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离开了。

  

  “晚了……”李承章摇摇头,梁湾早些时候已经问过尚白秋,林岑的事情虽然没说但吕逍的地址梁湾已经知道了,只是张日山并没有听到李承章这最后一句警告,不过很快张日山就会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或者要紧的事,梁湾没有告知也并不是刻意隐瞒。按照以往的下班时间,张日山习惯性提早半小时来医院的走廊里等梁湾,路过的刘护士,就是那个曾经问过他是不是梁湾男朋友的刘护士,路过他又退了回来。“张先生……梁医生下午请假了……”她盯着茫然抬头的张日山有些尴尬。“……她去哪了?有告知过吗?”张日山努努嘴,思忖了一阵子开口问道。“她没告诉你吗?我也不太清楚……其实……我真的不太清楚。”刘护士推后了一些,拢了拢怀里的文件,有点犹豫。张日山淡淡的提了提唇角以示礼貌,并没为难眼前的刘护士,站起身抖落了大衣的褶皱,便转身离去了。

  

  他曾是梁湾连性命都能抛下去深爱的人,而如今他是她的谁,似乎同以前比已经不一样了。梁湾不会为了一个拉黑的电话再追去吴山居寻他,也不会在意她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样,所以她去哪里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发个短信报个平安,虽然他尽可能的想要把所有的事情拉回到原有的轨道上,可似乎事与愿违,再无可能。“……你没告诉他,梁医生……”小毛静悄悄得出现在刘护士身后,突然开口吓得她打了个激灵。“……人家的家事……我,我差什么嘴。”刘护士朝着小毛翻了个白眼,便朝着护士站快步走去。“不一样,也没什么不一样……”小毛看着张日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忽然想起梁湾曾说过这个男人对她来说不一样很特别,一场事故不一样的人也变得一样,一样普通了。

  

  夜深了,张日山独自坐在梁湾家里那张白色沙发上,就像是曾以为她永远的离开自己的那些日子一样,蓦然的,麻木的。酒气从他的皮肤浅浅的散出来,他从来都克制自然不会因此丧失了理智痛饮起来,只是小酌几杯平复一下复杂的心绪仅此而已。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梁湾一个人推门走进来,有一股闷气从张日山的胸腔脱离了出来,轻松了许多。“没休息……肝脏化解毒性的能力有限,要珍惜它。”梁湾的表情有些木讷,鼻子抽动了几下,皱着眉有些不高兴。这突如其来勉强的关心,似乎给了张日山某种勇气,他不由分说的拽住站在沙发旁居高盯着他的梁湾,把她揽入怀中,紧紧的裹进怀中,月光洒在梁湾的面颊上,朦胧柔和。

  

  在此时一个深吻该是恰如其分,该是美妙非凡,该是如从前一样的滚烫炙热,纠缠在一起不能割舍,无法分离。可冰冷的唇,僵直的身躯,还有一句“没到排卵期,拒绝无意义的身体交流。”使得张日山瞬间仿佛置身于冰雨之中,狼狈至极,这场看起来有些可笑、尴尬的单方面情动终止在一句抱歉和一片沉默之中……这一夜,他有一个长梦,一个人一片茫茫雪原,踽踽独行,天空中划过一颗颗燃烧的星子仿佛向他道别,他好想燃起一把火烧了这萧索的凛冬去寻他的爱人,可他的爱人终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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